口述|师永刚撰文|琴文编辑|马可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一个被医生判定活不过两年的肾上腺皮质癌病人,熬过十年后,会有一种被幸运之神宠爱的感觉,会获得一点力量,一点尊严感。
最近,前媒体主编、作家师永刚的非虚构新书《无国界病人》出版,记录了他治疗癌症的天。十年间他跨越中美,经历了两次手术、五次复发转移、四次急诊、六个周期的放疗以及三次新药临床试验,有八年是在从未间断的治疗中度过的。如今,他有三年半没接受过任何治疗了,只要治疗结束五年,肿瘤没有复发,就将达到医学上的临床治愈。
在谈话里,他仍会谈到害怕、焦虑,谈到自己的治疗过程,称自己已学会逃避苦难记忆,也不避讳谈到死,他感到,“每个人活着就是一个奇迹,这个不是必然的结果,而是一个偶然的结果,这偶然是多么强大的存在。”
以下是师永刚的自述:
人很奇妙,人对记忆的控制筛选都有一个有意思的开关,很多人记不住苦难,只能记住苦难里那些温馨美好的瞬间。我在这本书里屏蔽了苦难,那些特别苦的东西我觉得没存在过吧,或者是另外一个人在平行时空里的遭遇。
我是通过MD安德森的电子医疗系统里记录的病历,一点点回忆起这个过程的,写作有时也会感到害怕,因为不断在写反转,从来没有好过的时候。总以为好了,突然发现再次跌入谷底,爬到半山岭,一阵狂风暴雨又把我推下来,连续五六次。我写的时候都有点儿厌倦,有时想要不要把它省略掉一两次。
年夏秋之交,我拿到一份彩超报告:右肾上腺区巨大结节,包膜完整,性质需CT进一步确认。周六的天空一下子变得昏暗,体检中心旁边的雍和宫里响起钟鼓声,它们几乎击穿了我。
接下来的周一,医院确诊了肿瘤。在医生“中国式的与病人谈话的方式”之后,我在网上用关键词查到了这个病的名称:肾上腺皮质癌。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肿瘤,年发病率为百万分之一。美国一年确诊大约二百人,中国差不多两千人左右。患者很少活过五年,大部分人在发病后的第一年就去世了。
我这个从来没有在*场上赢过的家伙,竟然中了这么一个一百万人中才会有一个的“大奖”。医生告知我的太太肿瘤已是晚期,手术后可能会延长一定的生存期。那时,我的孩子还不到一岁。
难过而又悲愤。
周末,回到办公室,我给同事们写了一封告别信。又将散落一地的报刊收拾干净,像打扫干净自己在这里的所有人生。我做了十三年的主编,一度以为这个办公室里生产的杂志就是我的一切。这个房间里留着我掉落的头发,一个中年男人孤独奋斗的最后背影。
■正在写作《无国界病人》的我。
年底,医院做了手术,医生从我身上取出一个重达一斤六两的结节。躺在ICU的病床上,我感到无力无助,那是我最狼狈、最接近死亡、最没有尊严的时刻。回到普通病房后,医生告诉我,肿瘤没有扩散,但应当是原发肿瘤T分期的第四期。我自己很清楚是晚期。
很多人都不知道肾上腺是什么,其实它就是你的压力阀门,很多人感到特别累,没劲,各种各样的甚至自杀的念头都有,就是这个器官在调节。它是人体的激素生产器官。荷尔蒙的来源。
我把眼睛闭上,想起也许在癌症来临之前,身体已经给了我N次提醒,但我一次次错过。比如,之前两年我就明显感觉自己体力下降、头昏眼花、疲惫不堪;有一段时间饭量减少、腹部胀疼;春节时突感不适、异常疲劳。
三个月后,医院复查,医生告诉我:“你的双肺、L4椎体与左腰大肌、肝部分别有发散性转移。”他的话把我推向了深渊。我有点儿蒙,下意识地问下一步怎么办,医生认为当务之急是先做化疗,同时又告诉我,肾上腺皮质癌目前只有一种药物被批准,这种药叫米托坦。
我查询到,它可能是术后最可能起效的一款药,而化疗则靠后。我决定暂时不做化疗,选择米托坦治疗。
另一位医生说了一句类似真理的话:“药在哪里,命就在哪里。”
我在北京跑了七八个类似的药店,结果都是没有听说过。一个瑞士朋友告诉我需要瑞士医生开处方才能拿到药,片剂的一瓶药报价一万欧元,这几乎是一个天价。在美国加拿大也需要八千多美元。
肿瘤药物如此昂贵,我能坚持几年?
“罕见病”也称为“孤儿病”,治疗罕见病的药物也被称为“孤儿药”。米托坦(DDD),中文名叫滴滴滴,号称老鼠药,因为跟滴滴涕(DDT)的名字相似。该药在美国是以“孤儿药”的身份被批准的,国内至今没有进口,但是中国有好几万像我这样的癌症病人。后来我了解到进口这个药要在国内重新进行二次药物的临床实验,成本很高,花几千万,就几万人用,成本都收不回来。全球现有六百余种罕见病治疗药物,仅有30%的药物进入中国市场,其中少数药物在年后进入医保。中国两千万罕见病群体该怎么办呢?
许多人都是在无路可走之后,自己制作药。一个患癌多年的病友,名叫‘憨豆精神’,写了一个如何在家自制药品的指南,非常有名,义务指导许多买不起药的人自制药品。这些帖子指导家庭制药者在网上及其他地方购买原料。国内数十个供应商都会提供免费试用装,并且承诺快速交货。这里面甚至会有大的合资药厂参与其中。他手艺好,心细,他母亲刚开始吃了他做的药,除了头有些晕外,还不错。后来他的名声在圈子里传开,好多病人就请他造药,每份给他三十元钱的加工费,每个月刚好够他给自己的母亲购原料的钱。但后来,他有次可能把成分弄错了,一个病人吃了他造的药死了。人家打上门,还报了警。他人现在在牢里关着,他的母亲没了他造的药,也走了。
我没有机会找他制药,但正规市场上买不到米托坦,我只能转向地下市场。几经周折,我通过一位在大型跨国药企工作的大区经理朋友,找到一位神秘“药代”,花八千元买了两盒无从判断真假的米托坦。
同事又帮我从美国带回一盒米托坦,并建议:“医院非常先进,你为什么不去那儿让他们看看呢?这些地下药代有的真不能信,万一他们给你假药怎么办?”
此时,癌细胞已在我的全身转移,医生预测,我可能只有几个月的生命。如果去美国,也许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即使遇到最坏的结果,重要的是,我曾经努力过,挣扎过。
对生的渴望让我看到了“隧道尽头的那一点光”,医院冒险。
神奇的网络给了我意外惊喜,我找到了美国MD安德森癌症中心。据《纽约时报》一篇文章介绍,至少有一千名中国癌症病人到此治疗。这家把消除癌医院,让我看到最后的希望。
晚上,太太和孩子睡了之后,我把自己的存折、银行卡全部拿出来,盘点自己的收入是否足够支撑我去美国治病。孩子才一岁,房子还有月供。一旦决定花掉这笔钱,我不知道对我的家庭、我的孩子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肿瘤治疗很像压一次宝,我不能人没了,留下一大笔债。
一个中年人的人生,二十年的奋斗,可能遇上一场大病就土崩瓦解了。
第二天一早,我跟太太商量想把深圳的房子卖了。这是我工作后的第一套房子,价值差不多五百多万,如果没有生病,也许我们算得上一个中产家庭。这房子竟然无意间,成为我赴美治病的一个保障。
年4月28日,飞机降落在美国休斯顿机场。此前太太向单位请了假,我们把一岁半的孩子交给了妹妹。
在休斯顿华人慈善机构光盐社的帮助下,我住进中国癌症病人在此聚集的小区IMT。这里住着三十多位在MD安德森癌症中心看病的中国病人及家属,被称为休斯顿的“中国癌症病人村”。
■休斯敦中国癌症村里的病友们在光盐社义工的组织下,举办节日派对。
在安德森癌症中心,医生列出五种方案,比如进行手术切除或者放疗、药物优化治疗、对病理切片进行突变的检测,还有一些临床新药的实验等等。
在国内时我曾遇到过一个尴尬问题,手术完成后,我似乎没有主治大夫了,所有医生都认为自己的工作已经完成。所有科室的治疗,都需要自己去挂号找医生,缺少一个院内的医生协调与转诊机制。
MD安德森癌症中心实行首诊医生负责制,解决了我的这个问题。首诊负责制是指第一位接诊医师对其所接诊患者,特别是对危、急、重患者的检查、诊断、治疗、会诊、转诊、转科、转院、病情告知等医疗工作负责到底的制度。
美国医生对待病人的态度也让我有了不同的体会。我的首诊主治医生哈勃,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在给我希望。当问他“我可以活多久”这个癌症病人永恒的问题时,他说:“在你之前,我刚见过一个病人,他从加州过来,吃了十二个月的米托坦,现在仍在服用并定期复查。见完你之后,我还要去见第三个病人,他现在已经随访第五年了。你说,这个病治愈的可能性有多大?”
■年5月10日,在见诊后,与我的主治医生哈勃(MOUHAMMEDAHABRA,MD)教授合影。他是我的首诊医生,我在他这儿治疗已有8年时间。
我很感激他没有说出那句你只能活半年或者几个月的判决。两年后,我才知道,他说的是近年来仅有的治疗效果较好的部分病例,事实上最短的一例只坚持了三个月。
但抗癌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治疗的副作用令我措手不及。我经常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害怕听到任何声音。不想说话,不能吃饭,眼睛睁不开,世界仿佛突然把我拉黑了。我让太太把手机、平板电脑全部关闭,我甚至开始讨厌楼下那个日夜轰鸣的空调机,它那大马力的轰鸣声几乎让我觉得像一只被追着的野狗。我怕光、怕声音、怕说话,甚至怕关心。我没有力气说话,没有力气看一眼那些食品,尽管已三日无进食。
■年,在MD安德森癌症中心进行的大剂量化疗。
有一次输完血,已是凌晨三点。护士说,你可以离开了。窗外狂风大作,暴雨击打着窗户,发出闷鼓声似的回响。我们与护士商量晚上能否在这儿休息,等待早晨雨停了再离开。
护士毫不客气,按规定,你不可以住在这儿。医院要对病房进行深度清洁,这里不是住院的病房。不过她答应,可以帮我们叫一辆车。我们走出病房。医院里空无一人,我似医院的病人。苦等差不多半小时,才等到一辆出租车。大风把车子吹得一晃一晃,我在下车时,腿软身疲,一阵风雨扑来,跌倒在水里,浑身湿透。这是我人生中最低落的时刻。那一瞬间,我甚至想,就这样倒下去吧,不用再起来了。太太慌乱地扶起我,我们全身都淋湿了。走进家里,瘫软在地。天亮后,太太发现,她的手机与装银行卡的一个小包,不知丢在哪里了。朋友早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