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珀从监狱出来的第五天,找了份在披萨店配餐兼送外卖的工作。
实际上,他从高中毕业开始,就没有正儿八经地工作过。当他需要钱的时候,就去盗窃、抢劫、贩卖禁药,期间不时割断几个碍事的倒霉蛋的喉咙——为此他被抓到后,足足判了二十一年刑期,罪名很多,但值得庆幸的是警方并没有找到他故意杀人的证据,否则少说也得判个七八十年。
他入狱的时候是身心早熟的十九岁,按规定服完三分之二的刑期后出狱时,是还没有熟过头老朽掉的三十三岁,正当青壮,还能继续服务社会或危害社会不少年。
总之,雷珀重见天日之后,出于对联邦监狱的恐惧与深恶痛绝,是有打算安守本分当个良民的。但对于一个记录在案的前科犯而言,社会上大多数人给予的有色目光与欲盖弥彰的歧视感无处不在,这让他那颗本就没什么人情味的冷酷心灵、以及在监狱那种*地方磨练出的自我至上的黑暗生存学,被来自外界的羞辱、挑衅、压迫(他认为是)不断冲击而蠢蠢欲动。
譬如此刻正一脸刻薄相、对他唠唠叨叨奚落个不停的房东。
雷珀盯着她满是皱纹的瘪嘴,仿佛那是个开开阖阖的垃圾桶,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感觉厌恶之情已经累积到顶峰。
该死的老女人,冰箱里腐烂肉块一样令人作呕的存在!她真把自己这套连贫民窟都不如的破烂公寓当成豪华旅馆,以为肯租给一个前科犯就显得自己多么乐善好施,从中获得布施众生般的满足感吗?把她的脑袋拧下来塞进抽水马桶里能不能堵住这张臭嘴?他沉默而阴鸷地想。
而对方还在不知死活地继续发着牢骚,“……才两天!离前任租客搬走才两天,厨房下水道又堵了!你整天都忙着往里面塞垃圾吗?今天你无论如何得把它修好……真是的,我就知道不该把房子租给你们这种蹲过牢子的人,整天不学无术,只知道惹是生非……”
雷珀蹲下身,旋开下水道拐弯处的盖子,把手伸进潮湿滑腻、散发腥臭的管道里掏摸,扯出一团团乱七八糟的东西——
头发、鱼鳞、骨头渣、烂菜梗……混杂绞缠在一起,往下滴着浑浊的小水流。他强忍恶心,拈出一大撮花白卷曲的长发递到女房东面前:“你的头发,不是吗?”
老太太几乎要尖叫起来,恼羞成怒地骂道:“拿开!快扔掉!脏死了!天哪,你这只手如果不好好消*,不要碰我的家具……沙发、衣橱,还有床头柜,上面都是划痕和污渍,果然不是自己的东西就是不知道爱护……”
雷珀听她开始了又一轮攻势,恨不得将下水道里掏出的垃圾塞进那张喋喋不休的瘪嘴里。
像她这种罹患风湿性关节炎、腿脚不太灵光的老太婆,很容易在潮湿的浴室滑倒,把头磕在瓷砖地板或者浴缸边沿昏迷,然后因为独居无人发觉,最终颅内出血死掉,不是吗。雷珀漠然低头,盯着脚下一片湿漉漉的厨房地板,一个念头开始在大脑内上升盘桓,随即逐渐完善,仿佛热带气旋初生于洋面,由小到大、急速旋转,最后形成摧毁一切的飓风。
看准角度推一把,摔在水槽附近,头会撞上石英石台面(没撞上也没事,他会让她对准了再撞一次的),不慎碰到放在台边的厚木砧板,砧板掉下来,连同搁在上面的全鸡与切骨刀——这可真是个悲惨的意外,夹杂在其他一些诸如电梯坠井、手机爆炸之类的新闻里,毫不显眼,顶多让看到的人唏嘘两句。
作为租客之一,他只要提供不在场证明——他本来就在街道上跑来跑去地送外卖,要不是房东一通电话,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座偏僻的公寓里,而他早已处处留心,进来时没有遇到一个人,出去时自然更加谨慎。警方会以意外事故结案,举行葬礼时,到场的寥寥几个亲属也只会为这个性格乖戾的老寡妇洒两滴眼泪,然后回去继续自己的生活。
这个几天来不断对他进行眼神上鄙夷、语言上羞辱的老妇人,他想象着她的死亡画面,冷静得像在计算一道考试中的数学题,有一种期待完美解决的快感。
他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走到她的身侧,从后方伸出结实有力的胳膊——
疼痛!刀割般的剧烈疼痛从他的右手臂上炸开,沿着神经线辐射到全身,他猝不及防地身躯颤抖,“啊”地低叫了一声。
条件反射地缩回右手,他撩起衣袖查看小臂——剧痛仍在持续,仿佛有一柄看不见的刀刃正在游走,无形地割开皮肉、切断血管……
他不断地抽着冷气,对抗着这股莫名其妙而又切切实实的疼痛。怎么回事,他的手臂是出什么问题了吗?神经痛?骨膜炎?医院?他冷汗直冒地想着。
紧接着,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在痛心彻骨的右小臂上,一条条小指粗细的乌黑纹路缓缓显形,像笔迹,又像刀痕,仿佛自血液中渗透而出,狰狞而清晰地浮现在皮肤上,组成了涂鸦似的文字——那是一个单词,patience,忍耐。
“忍耐”?什么意思?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匪夷所思地触碰手臂上仿佛刺青一般的文字,一边痛得瑟缩,一边做梦似的喃喃道:“没有伤口……这*东西哪儿来的?喂,你看见了吗?这儿!你觉得这是什么?”他把手臂伸到女房东鼻子底下,眼神惊愕,语气激动。
老妇人用看疯子的神色瞥了他一眼,后退两步,声音尖细地回答:“这是你的胳膊。”她说完,又慢吞吞地加了一句:“我觉得你该去精神科看医生,要是严重的话,抱歉我要提前解除租约。”
她不再追究下水道堵塞的事,拢着披巾走出房间。雷珀独自站在一片厨房污水中,瞪着右小臂上只有他能看见的“诡迹”失神。
是的,诡迹,除了这个词,他找不到更恰当的字眼,形容这个看起来像三流惊悚电影里的情景。
他足足发了五分钟的呆,直到长期没有动静的老旧门铃非常难听地响起来。
女房东唠叨着挪过去开门。按理说,在这种忙碌的工作日上午,根本不会有人来敲门——实际上,她已经有整整半年没有访客登门了,也从不和快递员打交道,即使是出租户,也要先打电话预约时间后才接待。
门开了,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站在门口,面带笑容给了她一个拥抱:“嗨,姑妈,大惊喜对不对?这几天我刚好到A市出差,顺便过来看看你,我知道这种天气你一定会待在家里……你还好吗?”
“噢,这都多久没见了,我的小夏尔。”老妇人拖腔拿调地拥抱她的子侄。
雷珀站在厨房门口看见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后怕与巨大的庆幸击中了他的心脏。想想吧,要是刚才真对她下了手,在他摆布尸体的时候,门铃响起,拜访老姑妈的青年站在门口,接下来的场面不用发生也能想象的到——等得不耐烦的电话、无计可施的自己、难以收拾的残局、疑虑丛生的报案、破门而入的警察……他又得回到那个阴暗、狭窄、臭烘烘的,活像满是鳄鱼的沼泽一样的牢笼里去!
上帝保佑他逃过一劫!
他蓦地低头看自己的右臂,疼痛不知何时消失了,就像来临时一样猝然,乌黑的“诡迹”正如被擦洗掉的污渍一样从皮肤上迅速褪去。他的手臂又恢复了原样。
“忍耐”……他怀着强烈的疑惑不解,慢慢咀嚼着这个词,隐隐感觉到一种神秘的、宿命论似的意味,以及对冥冥中未知事物的畏惧。
这个诡异事件导致的直接结果,是他搬离了租住的公寓,当然,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如果不彻底远离这个碎嘴老太婆,总有一天他还是会忍无可忍地干掉她。
他暂时找不到住处,就在披萨店后面的仓库里搭了架行*床。一毛不拔的胖经理几乎要用眼神杀死他,看在方便半夜三更送外卖的份上,勉强同意他暂住一阵子。
于是在凌晨两点半接到一个该死的订餐电话后(对方似乎人数不少,嘻嘻哈哈自说自话,兴奋得仿佛磕了药),雷珀极度不情愿地起身,烤了几个大尺寸的披萨包装好,骑着自行车前往对方给出的地址。
那是落后街区的一座有些年头的建筑物,粗劣的木制墙壁、满是乱七八糟涂鸦的外墙和昏暗迷离的灯光跟整个街区的破败氛围相得益彰。
雷珀对这种氛围并不陌生,实际上,每个“在街上长大”的孩子都熟悉这种气息——潜藏与滋生犯罪的黑暗气息。所以当他敲开吱呀作响的门走进房间,看见里面的男人们三五成群地歪倒在沙发上,抽烟喝酒大声说笑、看电视里的拳击赛,角落里两个人吵着吵着就打成一团,空气中大麻与K粉的气味浓郁地浮动时,并没有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
“谁订的披萨?请签收,五份12英寸披萨,一共89元50分,这是小票。”他例行公事地说着,将一摞披萨盒搁在杂物狼藉的桌面上。
一个连后脑勺上都是刺青的大高个儿走过来拿起披萨,一盒一盒丢给同伴,然后坐回沙发上,掏出一片大嚼。
雷珀孤零零地站在地板中间,在无人理睬的冷遇中提高声量又问了一句:“哪位负责签收付款?”
依然没人搭理。他四下顾盼,在墙边破裂的全身镜中看见自己的身影:戴着一顶鲜红色的鸭舌帽,穿着红白条纹的披萨店制服,胸口印着一个歪着嘴竖起大拇指的LOGO。
妈逼的简直傻透了……他不忍目睹地别过脸,心怀隐怒又喊了声:“叫了餐总得有人付款吧?”
之前那个大高个子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带着一脸不耐烦的蛮横之色说:“还不走?等着挨揍吗?”
“你们还没付款。”努力工作的前罪犯坚持道,“买东西就该付款,你们不能吃霸王餐。”
大高个子像听到个滑稽的笑话,咔咔地笑起来,“嗨,伙计们,听见了吗?他叫我们付钱!告诉他,我们订了这么久的餐,什么时候付过钱?”
雷珀一听就明白了,这伙人就是故意吃霸王餐,很有可能就是当地的黑帮团伙成员。如果他之前知道内情,就绝对不会接那个电话号码——可恨的是那些知晓内情的披萨店同事,明明知道他值夜班,却没有一个人提醒他。
……这些混蛋!他恨恨地想,正打算转身离开,沙发上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一个留披肩发的男人从扶手边探出头,猥亵的眼神蛇信一样从他脸上舔过,“想要钱吗?没问题,过来陪哥几个玩玩,小白脸儿。”
雷珀清晰地听见脑海中的某种声响,仿佛一根紧绷的弓弦铿然断裂。他猛地操起手边一个沉重的金属烟灰缸,准头惊人地朝那个男人的脑袋凌空砸去。
惨叫声中血花四溅。
整个房间惊肃了三秒,然后愤怒地沸腾起来。至少有四个男人同时向他冲过来,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扑面而至。
对于如何单打独斗,以及在被围殴时以最小的代价保护自己重挫对方,雷珀的整个前半生都在实践这项课题。监狱里度过的十四年,又为这个技能刷了不少升级经验值,以至于他在公共浴室的墙面与铁管上砸破别人脑袋时,手法越来越娴熟。
他一边奋力回击不落下风,一边迅速朝出口撤离。
但对方人数太多,且都是惯打群架的好手,他渐渐有些力不能支,被一个偷袭的扫堂腿绊倒在地。
拳脚像雨点一样招呼上来,雷珀在满身的疼痛中极力挣扎,挥舞的左手无意间在橱柜与地板间的缝隙里,摸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熟悉的形状、熟悉的质感。
——那是一柄手枪。
沉甸甸的枪身,一入手就知道弹匣饱满。无暇思考为什么这柄手枪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手边,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枪柄,手指搭上扳机……
只要一个翻身,扣动食指,接连几个点射,就能轻松搞掉周围这些袭击者,然后趁着夜色溜之大吉,回店里消掉电话中的来电号码储存与电脑上的点餐记录。等到警方发现追查起来,十有八九会以为是黑帮之间的火拼仇杀——在这个以街头暴力著称的街区,这种械斗事件司空见惯,每隔几周都要发生一两起。
就在雷珀打定主意,即将动手杀人时,那股割裂一般的剧痛再次来袭——这回是握枪的左臂!尽管全身上下都在殴打中作痛,但这股裂痛却丝毫没有被混淆,依然尖锐得锥心刺骨,其他疼痛与它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雷珀因此疼得头皮发麻、浑身肌肉颤抖,枪柄从指间掉落。他吃力地用右手扯开衣袖,果然在左小臂的皮肤上,看见清晰浮现的黑色诡迹,摆列成并不美观的纹路——那依然是一个单词,restrain,克制。
“克制”……好极了,又要逼我向这些王八蛋、向这个污七八糟的社会妥协!他忿然而不满地想,妈的谁管这什么见*玩意儿!上帝的旨意也好、魔*的恶作剧也罢,谁也不能控制他的思想、磨去他的棱角,把他削凿成老实安分的圆润形状!
他不顾疼痛再度去摸枪。但那股冥冥中的强大力量轻易打败了他,摧枯拉朽般,从内而外将他的意志彻底击垮。他在极度疼痛中放弃了那柄枪,双手抱头,一动不动做出昏迷的模样。
“——他昏过去了。”一个殴打者发现。
“差不多了,教训一下就行,没必要把人弄死。”另一个人说。
额头被烟灰缸砸出个血坑的男人捂着血迹斑斑的绷带,龇牙咧嘴地恨声道:“弄死太便宜他了!老子要好好收拾收拾他!”
施暴者们放松着酸痛的肌肉,有几个也受了伤,在抽屉里翻找药品。雷珀像口破麻袋倒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板上,忍痛盘算着怎么脱身。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有规律的节奏,似乎是含着某种深意的暗号。
大高个子愣了一下,手放在腰侧匕首上,低声问:“谁?”
“本杰明·富兰克林。”门外的人说。
——百元钞票上的头像,没人不会对这个秃着半边脑门的老男人动心。大高个子犹豫了一下,谨慎地回答:“今晚打烊了。”
“噢不,伙计,别这样,”门外人用一种急切且哀求的口吻说,“救人如救火,你知道的,那劲头上来比死还难受。”
大高个子继续踌躇。
对方又补充了一句:“加价10%?我要挺大的量。”
“……30%,不还价。”大高个子下定决心道。
对方沉默片刻,仿佛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妥协道:“成交。”
门被打开,两个穿着嘻哈风格的年轻男人走进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易顺利而迅速地完成,两人带着一大包白色粉末离开。
两分钟后,卖方甚至还来不及收纳到手的钞票,门外的高喝声炸雷般响起:“A市警察!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立刻开门!”
一屋子的男人惊慌失措地对视,朝各个隐秘出口四散奔逃。破锁的枪声响起,木门随即被踹飞,轰然倒地,一队市警蜂拥而入,打头的赫然就是刚才做交易的两名买方。
“这里有个伤者,好像是个送餐的。”装死的雷珀被两名警察搀扶起来,送上担架,在无数闪烁不停的车顶警灯中,他终于体会到了手臂上那个词的真谛。
克制。
刚才他若是骤然发难,诚然能枪杀掉至少一大半的黑帮分子,但也绝对逃脱不了缉*警早已布下的埋伏网,届时,不说故意杀人,一个防卫过当、过失杀人的罪名铁定跑不了……
雷珀在摇晃的救护车车厢内举起左臂,皮肤上的黑色诡迹连同疼痛一起消失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生平第一次,他从心底深深感激上帝。在童年被监护亲属虐待时,祂没有降下怜悯,青春期走上歧途时,祂依然没有指明道路;而现在,在他历经磨难出狱之后,祂终于像个忙碌且迟钝的父亲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