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上方绿标收听音频
文：钰迪丨主播钰迪
惊蛰
张爱玲的《第一炉香》名气自然不必说，可我觉得《第二炉香》给我的触动更大。一个是世俗的通透，一个是致命的纯洁。
她用悬疑小说的手法讲了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简短精炼又令人极其上瘾。有命案但是没有鲜血，有憎恨但没有捅破，是全然包裹着层层罩衣下的刀刀致命。
从这个故事里，我看出了两个可怕的暗示和指向。或许你也会熟悉这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第一，关于秘密。你希望死死守住的一个秘密，早就被人知道了。因为人性的阴暗和卑劣，他们一直在配合演戏。你的每一步掩饰，在他们眼里都是故作姿态的笑柄和茶余饭后的谈资。最后他们微笑着、吸吮着手指，看你毁灭。
第二、关于完美。越是完美的东西，越是藏着致命的瑕疵。婚姻和爱情也一样。太过完美的东西是不存在的。不是追求的人在掩饰，就是被追求的人在伪装，最后爱上的都是自己的想象，中庸之道知易行难。
爱情起初都是美好的，所以男女主人公决定结婚。却因为新婚之夜发生的丑事，让男主最后自尽身亡。一个绝对纯洁的妻子，一个追求完美的丈夫，共同酝酿了这场悲剧。他们都无辜，他们也都是杀手。
和张爱玲一贯擅长的家事爱情不同，《第二炉香》的语言唯美温情，但故事却吊诡愕然。反复出现的蓝色，仿佛是一种魔*般、宿命般的暗示：一个是蓝色牙齿，一个是蓝色眼睛。
/Part01
「你的蓝牙齿，咬断的是谁的神经——关于罗杰的秘密」
▼
罗杰，一个华南大学教书十五年的物理化学老师，“一个罗曼蒂克的傻子”。他用生命爱着自己要娶的妻子。即使最绝望的时候，依然从蓝色眼睛里看到无比美好的妻子：“她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但是多么美！”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秘密丑事”已经人尽皆知；那时，他也不知道这个蓝色的牙齿，最后会含笑咬断自己的神经。
罗杰要跟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结婚了，这是他以为的最幸福的一天。他开着车横冲直撞，简直不像40岁大学教授的身份，那天的他有一种强大的安全感。可是这个夜晚，将是蓝牙齿磨刀霍霍锁定目标的开始。
愫细，一个天真纯净无暇梦幻的女孩。“她的头发波纹里永远有一阵风，同时，她那蜜合色的皮肤又是那么澄净，静得像死”。
婚礼上美好的愫细，不给他任何晚婚的理由：“愫细隔着喜纱向他微笑着，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窝在一堆鬈曲的小白纸条里。”
一切的美好和完美在新婚之夜彻底粉碎。好像是预谋又仿佛是必然。
大洋娃娃穿着睡衣和拖鞋从罗杰的宿舍仓皇而逃，因为她竟然嫁给了一个色情狂的丈夫。
愫细穿着睡衣突然闯进男生宿舍，宿舍沸腾了，对于年轻的教授太太在新婚夜出逃充满了好奇和窥私。当他们从愫细嘴里得知，罗杰是个畜牲时，大家心领神会又暗自欣喜。
“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检点，我早觉得安白登这个人太规矩了，恐怕要发生变态心理。”
“神经病患者初期的病症就是色情狂，我们陪您去找校长，管教他在香港立不住脚。”
愫细在众口铄金的煽动下，直接找了校长和教务处主任。
几乎一夜之间，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都知道了罗杰新婚夜的事，没有人替他辩解。跟他关系好的校长明知是怎么回事，也没有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学校的声誉和自己的前途自然比朋友的幸福更重要，所以校长也任由事态发展恶化。
而此时的罗杰依然被蒙在鼓里，他不知道这个秘密，已经成为周边人最热衷谈论的话题。
他反思自己在新婚夜的举动，给妻子造成了如此大的伤害。虽然内心充满疑惑和委屈，但因为强烈的爱和追求完美的心，不允许他的婚姻成为大家的笑柄，更不允许自己坚持等待了这么多年的人，就这样弃自己而去。
他在被彻底毁灭之前，鼓起勇气向隐藏的恶意作出了最诚挚的回礼。
他硬着头皮接通了愫细的电话，但是接电话的是她的母亲蜜秋儿。这可是一个擅于设计并有能力让周围人一起被吸进悲剧黑洞的大人物。
她从来不会解决问题，只会扩大矛盾。
在愫细“出事”以后，蜜秋儿第一时间领着女儿殷勤又惊恐地忙碌起来，好像对这一天的出现预料之中又信手拈来。她对各种可以毁灭罗杰职业命运的“大人物”奔走相告，痛哭流涕。不知道这个母亲是太傻还是太*，口口声声为了保护女儿捍卫家庭，却还是被变态的占有欲和控制欲挤压出一张丑陋扭曲的扑克牌脸。
对自己，善于自欺；对外人，习惯演戏。
转身面对罗杰的时候，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以长辈的包容和慈爱对罗杰笑道：“这个时候才来，罗杰！把我们急坏了。你们两个人都是小孩子脾气，闹得简直不像话！”
看着岳母令人背后发麻的热情，罗杰感觉有一些之前被潜意识自动剔除的细节，开始在眼前招兵买马、谋篇布局，逐渐成了一张经纬清晰的网，连接着他完美的过去，又冥冥昭示着悲剧的未来。
罗杰40多岁一直没有结婚，以他各方面条件，绝对是香港的中产以上。但是他对于婚姻对于女人，标准过于苛刻。在罗杰的意识里，懂人情、有经验的女人就是坏女人。
所以他一直等到40岁，才如获至宝般娶到了21岁的愫细——这个纯洁娇嫩又不懂人情的完美女人。这是罗杰的宿命，也是人性使然。
新婚之夜，是罗杰心态极具变化的一个转折点。从对妻子和婚姻的无限憧憬，进入到了一个眩晕失重的空间。他看不清周边的一切了，更看不清自己。他知道他希冀的那种“完美”出了大问题，但是他不愿意承认问题的根本，在于自己。
现在我们以罗杰的视角重新讲一遍这个故事。
其实在婚礼之前，罗杰已经感觉到了一种阴郁怪异的氛围。
婚前的他来到蜜秋儿太太家，发现家里的女人都在哭泣，此时这个家庭的氛围已经使他感到不快与些许恶心。
从愫细的姐姐靡丽笙口中揭开了这个荒诞又悲剧故事的一角。这个结婚又离婚的不幸女人哭泣着与罗杰说起她的丈夫。
“他待我的态度，比禽兽……还不如！他简直不能我当人看，因为……他说是因为他爱我……”，“我的丈夫外表是一个极正常的人。你也许还没有发现你和旁人有什么不同，这是你第一次结婚。”“但，你要好好仔细愫细啊。”
罗杰早就知道蜜秋儿太太家教严格，即使女儿们读的报纸，也需要母亲检查过后才可以。之前他把这个家庭里的不正常，恰恰视为珍贵的洋娃娃身上难得的纯洁品质。
但听到靡丽笙亲口讲述的婚姻悲剧，罗杰忽然感受到这个悲剧或许不是听上去那么简单，或许，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只是当时的他不愿多想，脑子里全部都是迎娶漂亮妻子的美好画面。
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自己想要欺骗自己的时候，别人是叫不醒他的。
新婚夜后的罗杰在迷茫和痛苦中，清醒了很多。他捧着愫细漂亮的照片，但是他感觉他们中间的激情和完美，被冰冷的玻璃割裂了。“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烫的嘴唇隔开了他们。愫细和他是相爱的，但是他的过度的热情把他们隔绝了。那么，是他不对？不，不，还有一层……”
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时候，像轰雷掣电一般悟到了这一点：“原来靡丽笙的丈夫是一个顶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样的一个普通的人！”
故事开始有意思了。太完美的背后一定有最致命的瑕疵。
/Part02
「你的蓝眼睛，看到的是谁的完美——关于愫细的完美」
▼
张爱玲没有提及一句那个新婚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旁人语言和神态的反衬，以及极尽浓烈的笔触描写的那个湿热夏天，各种植物诡异的姿态，它们对于剧情的渲染起到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光影自洽作用。让你的心跟着紧张黯淡，跟着莫名其妙，跟着痛恨冷笑。
“木槿花是南洋种，充满了热带森林中的回忆——回忆里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兽，也有半开化的人们的爱。”
半开化的爱，就是天使又魔*的愫细在面对罗杰时候扭捏出的姿态。
“木槿树下面，枝枝叶叶，不多的空隙里，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辣的*色、紫色、深粉红。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爬动，唧唧地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声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宁的庞大而不彻底的寂静。”
这是幸福的新婚之夜前，张爱玲对洞房花烛门口景色的最后一笔。我们知道故事要急转直下了。
不彻底的宁静中，生活的往往都是不彻底的人。没有人绝对的罪恶，更没有人绝对的完美。这个故事的结果一定不是秽亵的，而是悲哀的。因为人生就是不彻底的。
“一个脏的故事，可是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
这个“色情狂”的丈夫其实根本什么也没做。只是她善良无邪的妻子对爱的教育和性的知识贫瘠到荒谬可笑。
罗杰眼中最完美纯洁的妻子，可惜，就那一点点对性无知的瑕疵，成了在蓝色火焰中，看着罗杰倒下去的最寒冷尖锐的利刃微光。
新婚之夜男女的正常之事，在愫细看来是令人发指和禽兽不如的表现，所以她逃到男生宿舍痛哭造势以后，干净利落地去校长办公室汇报了自己婚姻的情况。
出门的时候，她一身轻松，好像完成了一件无比重要和荣光的使命。她对得起母亲从小对自己和姐姐“完美严苛”的管教，同时，她也在竭尽所能地拯救一个自己深爱的“禽兽”的灵*。因为她还是爱“蓝眼睛的”。
她走出办公室，除了觉得周围的空气有点酸涩，其他的感觉都是舒服而柔软的：“罗杰的眼睛是蓝的——虽然很少人注意到这件事实。其实并不很蓝，但是愫细每逢感情冲动时，往往能够幻想它们是这朵牵牛花的颜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里，两只手拍了一下，把花压扁了。”
蓝眼睛，最终毁灭在了蓝牙齿中了。
靡丽笙在提到丈夫时露出的小蓝牙齿，愫细笑对罗杰求爱时候露出的小蓝牙齿，一直到罗杰开煤气自杀时煤气炉呈现的“小蓝牙齿”都围绕在他身边，终于变成了最致命尖利的獠牙。
愫细是命案的始作俑者，而罗杰才是了结自己生命的罪魁祸首。
因为他太爱那种营造出的虚假完美。仿佛这才是自己生命延续的汁液，但是汁液有*，虽然肉眼可见，但在执念面前，一切都没形状。
新婚之夜的闹剧，还没有让他彻底醒悟，他还幻想可以带着愫细远走高飞，去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的完美生活，但是当他努力道歉弥补，又擘画各种婚姻生活前景时，却听到愫细认真娇嗔地说，“你可以吻我一下哦，只一下哦”，他知道，其实什么都完了。
“他也许真的会打她，他没有，当然他没有，他只把头向后仰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红布条子，跳在空中蹦回到他脸上，抽打他的面颊。”
我想在这一刻，罗杰一定后悔极了，他多么希望自己娶得是一个人情丰富，练达成熟的“坏女人”。不那么完美的婚姻，至少不会让自己丧命。
愫细的性无知，使罗杰在香港白人圈中的名声败坏，像他这样小心谨慎爱惜名誉比生命更甚的人，原本选择离开香港，却最终感到“宇宙的黑暗进到他屋子里来了”。
后来他知道莫名失踪的靡丽笙的前夫早已自尽的时候，整个人瘫软地跪倒在地上，他看到了自己的结局——*魅狡黠又急不可耐地蹦了出来。
“水沸了，他把水壶移过一边，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拍”的一炸，化为乌有。”
张爱玲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她不仅要用文字在你心里戳一个洞，她还会在里面打一个结。然后这个洞和痛就牢牢与你共生了。
你看到周边的人都在对你笑，都那么温柔。但是他们却在一点点抽干周围的氧气，你死的时候，别人还是在笑，病态又癫狂。但是你的死，对于这个世界，好像一阵风拂过的水面，稍稍模糊又有些不安的倒影，很快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了。
故事虽然荒诞讽刺，但是人性的丑陋和愚笨却丑相毕露瘫撒了一地。张爱玲用一个男人的死，折射出了三个女人一生的悲剧。
在单亲妈妈抚养下，愫细和姐姐一样，是对性极度排斥甚至害怕的傻女人。罗杰和愫细都以为爱上了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完美的人。但是完美只是看上去的，私下那点见不得人的瑕疵，才是吐着*信儿的魔*。
有人说是蜜秋儿、愫细和靡丽笙三个女人合谋害死了罗杰，但我觉得不是。至少她们的智商不允许。
愫细和姐姐只是活在母亲悲剧人生中，又两个悲剧的子集而已。而罗杰对名誉和婚姻过于求全责备的心态，顺手成全了这个悲凉的故事。
蜜秋儿先生很早就去世了，母亲一个人在香港的富人圈带大三个女儿，艰辛可想而知。但就是这样的境遇，使得蜜秋儿对于女儿的变态呵护和控制欲登峰造极。一座别人无法攻陷的堡垒，自以为无所不能的保护着三个永远长不大的女儿，甚至把站在堡垒外试图拯救她们的男人也一起吸附到悲剧的黑洞中，连骨头的残渣咀嚼得都不剩。
一个永远不知道如何放手的母亲，视母女分离的原生家庭断裂为毁灭。这本身就是自私独断母亲最悲剧的底色。而一生走不出这个家庭的女儿们，她们心智扭曲、空洞苍白、毫无生气，这样悲剧的命运，却是那个时代最昭然若揭的写照。时代的沉重，不容许有那么多大彻大悟的人。
纯洁到极致，就很容易借刀杀人。我纯洁，我正义。所以可怜又可悲的愫细，到最后面对罗杰的死，也依然纯洁的悲哀，又无知的痛苦着。她不知道母亲拿着她的手，她又拿着舆论道德的手，郑重其事地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而她是天使，天使的手上是从不沾染血腥的。
你看，这本来是个一句话能讲完的故事：“年轻貌美的妻子对性一无所知，造成了身为大学教授丈夫的自杀”。而我却说了这么多，因为这个故事真的给了我太深的触动。
不敢再写了，总觉得生活华美的外表里面，细看真的“全是虱子”。索性还是得和文学保持适度暧昧的距离，不然会在真实里寸步难行。我到底，也不是一个彻底的人。
：你如何看待“纯洁”一词？欢迎在评论区留言。
本文作者及主播简介
钰迪：国家级资深电视主持人，一级播音员，高级工程师。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专业本科，广播电视语言传播专业研究生。曾在三联生活周刊